春节过后没多久,有朋友告我:“汤凡走了”。
“汤司令?怎么可能?他才四十出头”。
“突发脑溢血,一个人在他自己的公寓,发现时已隔了十几小时……”
“汤司令”是圈内朋友对汤凡的戏称。他属中国股市最早一批的炒家。在九十年代初的深圳股市,汤司令、苏华、李振宁等北京大户,论实力和影响力,丝毫不逊 于本地大户朱焕良、老倪等。股市中最早一批吃螃蟹者大多为人低调、行事诡秘。只是振宁兄因2005年股权分置改革而以经济学家身份闻名起来。
认识汤司令之前,听过一则关于他的趣闻。九十年代初从北京纺织大学毕业后,他就没怎么在正经单位呆过,而是勇敢地赴深圳“下海”——那个时代大学毕业生 还很“金贵”,“下海”即脱离国营企事业单位,一般都被认为是走投无路之举。因此他的“下海”并不被作为高级知识分子的父母认同。很快他就在深圳股市的柜 台交易中赚了十几万。他把这十几万拿回北京藏在床底下,不曾想被“正统”的父母发现,父母横竖都认为这是“不义之财”,非逼着他拿着钱去派出所自首不 可……
1992年夏天,通过中信信托上海业务部的总经理王艺,我认识了汤司令。“5000万!它和周X是我们这儿最大的个人客户”王艺 私下跟我说。其实我跟王艺是同属北京“联办”的同事。我是联办旗下《证券市场周刊》驻沪记者,王艺嘛——公开身份是中信信托的干部(那时国企头头都算“干 部”),实际上是“联办”承包了中信信托上海证券业务部……
汤司令一身名牌,用香水,练拳击。话不多,却神情深邃。好像第一次晤谈讨论的是一级半市场稳赚不赔的机会,但能凭此机会赚大钱者必须得搞定银行的关系,调动来足够规模的资金。
与汤司令较密切的接触是在1999年“5·19 ”行情爆发之后。那是一个“无股不庄”的时代,是做庄为主要盈利模式的时代。我知道亿安科技从6元钱打到30元钱的庄家便是汤司令。在一次小范围的聚会 中,我听汤司令与吕梁争论:吕梁志在长远,着力将庄股打造成一种只涨不跌的财务工具,用融来的资金反过来发展公司实业,让公司优质业绩逐步匹配上只涨不跌 的股价(其实巴菲特就这么做起来的,他最早收购的公司是濒于破产的纺织企业;但他控盘后将其改造成保险公司,最后演化为现在的哈撤维金融投资公司);汤司 令不想那么多,他对中国经济的制度环境充满恐惧,一方面他要利用制度缺陷和缝隙(主要是资本市场的)谋利,另方面他又对谋到的巨额财富随时可能被制度因素 消灭殆尽高度敏感。其实这是中国无论哪个行业里最早几茬富人共同的矛盾心态。他们的“原罪”源于制度缺陷,他们的恐惧和其中太多人的毁灭也是源于制度缺 陷。果然,汤司令在30元出尽亿安科技股票,而亿安科技又被罗成一伙人炒到120多元。汤司令一点儿都不羡慕,结果呢?亿安科技作为那个庄股横行时代最牛 的庄股,一年后被查处,罗成一伙人抓的抓,逃的逃,全都赔进身家性命。
汤凡主导或参与“做庄”的股票得有七、八只,他基本上快进快出,见机行事,一旦形势不妙便逃之夭夭。
最后一次与汤司令深入交谈是在2001年第一场雪之后。在现在北京鸟巢附近的一个洗浴中心,与洗浴中心几十米之遥的南侧是北辰花园别墅——那里面住着庄 家吕梁。吕梁由于几周前中科创业崩盘正在家里接受调查(法律词叫“监视居住”)。我们讨论中科创业的崩盘,吕梁的出路、市场影响、和中国股市的未来。不要 以为汤司令这样的炒家仅仅是唯利是图的“嗜血杀手”,恰恰因为他们的身家性命和人生价值全部系于这个市场,他们更关心这个市场的长期发展。尽管某种程度上 他们都是从反向促进这个市场健康发展的推动力量!
讨论来讨论去,汤司令留下了一句话:“老吕倒了,一个时代结束了,再见”!
一句“再见”,既是与我等朋友们的“再见”,后来的事实证明也是他长时间与这个市场的“再见”。
与汤司令道别时,我注意到他的名牌手包,里面是五、六个手机。他从来都是与不同的朋友用不同的手机联系。而周围的一般朋友并不知道他的居所。朋友们偶尔提起他时,都说“丫很独”。我想他是不信任任何生意场上的朋友,包括他至死未婚,可能也是不相信女人。
有朋友讲,汤司令刻骨铭心的经历,是早期在深圳,他最信任的港籍合伙人骗走了他的全部家当……陈可辛导演在拍摄《投名状》时说过一句话:“许多年来一听 到谁拍着我的肩膀说‘哥儿们’,我就毛骨悚然”。陈可辛一定有被“哥儿们”骗惨的深刻记忆,否则他也拍摄不出阐释“哥儿们”关系的《投名状》。“哥儿们” 是啥?生意场上有“哥儿们”吗?
最后一次见他也很偶然,是在北京朝阳公园西门的泰式餐厅。在那个静谧、情调别致的地方,我们分别是与女 性晤谈。见他身边的靓女,怎么看都觉得是个电视剧里的配角。可能都有私密要求,打过招呼后,他无意多谈;问他这些年干些啥,他说在投资教育产业。待两小时 后我起身离去时,发现他坐的那张桌子已是空的。而这也大概是2004年秋天的事情了。
这几年知道汤司令的情况主要是通过秦城狱友李老师(我们都在20年前不幸到秦城“受教育”),他因生意往来总去昆明,他的一个昆明朋友一直与汤司令合伙炒商品期货。他时或讲一些汤司令在商品期货市场里起起伏伏的故事,却没讲过汤司令再次大举参与A股市场。
今年春节与北京“联办”的老朋友聚会。王兵(某大型投资顾问公司老总、全国工商联***)、张逸龙(某中型煤矿控股股东)、魏青(原富国基金副总)、张 小康(经贸信托总经理)、魏泽宏(国都证券副总)、马文胜(中欧基金高管)……这些老朋友聚会总谈起十几年前投身证券业的往事,谈起我们相熟十数年干得最 大也是最早弃世的涌金集团董事长魏东……我突然有种“白头宫女议前朝”的感觉,我们都“四张”多了,都在这市场积攒了大把的沧桑经历。汤司令又走了,我想 我们这些老男人来年聚会时,又会因汤司令的话题而凭添无限沧桑。
写完如上这些随感后,却怎么也想不出恰当的标题。我想起大学时代读过的 法国诗人波德莱尔的诗集《恶之花》,这是现代派诗歌的开山之作。诗句全都忘记了,但读诗时感到的那种阴郁而曲折的顽强生命力却依然清晰。这篇随感就叫《恶 之花》吧,为祭悼汤司令、为祭悼魏东、也为生死未卜的吕梁,更为我们一茬“老证券”消逝在证券市场里的青春岁月……
小沈阳说啥来的?一睁眼一闭眼……“睁着眼”的有限时光里,大家放宽心得过且过罢。
汤司令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