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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禅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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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禅修:强迫长时间观察内心后我得到了什么》

原文刊发于《智族GQ》2015年3月刊。

十日禅修

作者:何瑫

每个时代都附着一些专有的、突出的精神困惑。菲茨杰拉德曾形象地写道,突如其来的纵欲和道德迷惘成为美国爵士年代的风潮,心理咨询师李松蔚则说,歇斯底里的癔症主要在维多利亚时代盛行。识别一个时代盛行的精神困惑,往往也就识别了这个时代最基本的运行逻辑,发现这逻辑中的不协调之处。

大多数时候,时代性困惑以较浅的程度散布在大多数人身上,不影响社会运行,但每个人都若有所察,并或多或少感到痛苦。整体上,它却很难被集中描画。因此,一些强烈表现在部分人身上的病症和集中发生的故事,使我们可以更清晰地观察它。

过去三个月里,《智族 GQ》记者先后做了如下事情。

进入一家精神病院,了解它的运行,听一位贪食症患者袒露了她的经历――过度的欲望如何吞没她,她又是如何应对精神病院里与外界社会重叠的规则。深入抑郁症患者互助组织“郁今香”,访问创办者陈巍和许多志愿者、参与者,并进入了一个陌生的灰色世界。

最后,带着怀疑和抵触情绪,花 10 天时间在中国最东北边境体验了一次禅修课程。这次辛苦、曲折的课程最起码证明了一点:为了逃离现代社会的痛苦,人类真是不遗余力。

密集出现的各类“禅修营”,是人们渴望解决精神问题的结果,其中不乏成功学、敛财术甚至诈骗的存在,但也有严谨的训练。类似的课程不能被轻易否定,我们在美国的同事前些日子也报道了硅谷的企业家们如何热衷于通过“冥想”来管理自己,让心性不被快速发展的时代毁坏。

了解许多个体的病症和挣扎,是为了更准确地推知时代病,然后从时代病推知更广大个体的精神状况。时代与个人并不完全重合,但时代的苦涩是由千万人的苦涩交织而成的,因而,假如我们了解了时代性的问题,我们就能更好地了解自我的困惑。

缘起

在出租车司机的再三催促下,我拎着行李箱不情愿地下了车,满脑子都是疑问。我到达的不应该是一所寺庙吗,为什么眼前只有一栋两层小楼和一间白色的临时板房?

我看看手机,时间是 2015 年 1 月 14 日上午 10 点 15 分。为了找到一个叫作“丹东双灵内观中心”的地方,过去 24 个小时里,我先后乘坐了飞机、大巴、火车、公交车、出租车,终于来到了这座与朝鲜接壤的边境城市的郊外。

视线两旁,都是看不到边际的被白雪覆盖的土地,没有人影。手机地图显示,这里距离丹东市区有 25 公里。

一阵寒风呼啸而过,脸颊登时痛了起来,像是被无数把小刀划过一般。早前查询到的天气预报显示,这一天的气温在零下 20 摄氏度以下。我控制不住地颤抖,与此相比,北京的冬天简直称得上温暖。

受不了了。先进去避避寒再说吧。走过一道铁门,那间白色板房的门口上挂着一块牌子。走近一看,正是“丹东双灵内观中心”八个字。

原来没走错地方。可是,这也太简陋了吧?

门突然打开了,探出一个脑袋,是个头发花白、留着山羊胡、一身 hip-hop 风打扮的中年男人。他咧嘴嘿嘿笑着对我说:“来了啊?先进来休息一会儿吧。”

我此行的目的,其实并不是“纯粹”地禅修。和佛学有关的话题最近几年里突然耐人寻味地热闹起来,一个带有几分戏谑的说法是,北京朝阳区有十万活佛。各路仁波切的著作层出不穷,相当一部分看上去和心灵鸡汤没什么两样,却在畅销书排行榜上居高不下。

禅修班似乎也是鱼龙混杂。我搜集了至少五十家禅修班的信息,其中大约有一半,看上去充满了浓浓的功利气息。一些“禅修班”的日程安排,看上去就是标准的成功学培训班,只是多加了“某某上师”的一两场演讲。“青年企业家禅修营教你幸福一生”、“上师向你传授屌丝逆袭法宝”……这样的宣传词,让人觉得完全是打着佛教的旗号骗钱。

真正的禅修是什么样的?其间又掺杂了哪些乱象?人们为何热衷于此?这是我操作这篇体验式报道的出发点。

两个多月前,我正在操作关于精神病院的题目,埋首于一堆关于精神疾病的学术书籍里,弄得头晕脑涨。

一天晚上临睡前,我点开“GQ 报道组的小伙伴们”的微信群,看到同事发了一条“体验七日禅修”的消息。

“这个有点儿意思。现在大城市里有股去参加禅修的热潮。谁有兴趣去做个体验式报道?”主编在群里问。

看到这条,我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于是在群里说了一句话。

“这个题目要和精神病院的题目放在一起还挺有趣的……都是把很多人关在一个地方解决精神问题。”

“这么做的话这个题目就有意思了。”主编遂把题目派给了我。

第二天早上醒来,我上网查询禅修班的信息。遍布在全国各地的禅修班名目各异,有几点却是一致的:不能讲话、不能书写、不能阅读,手机、电脑等一切有可能接触到外界信息的物品都得上交。

简直令人崩溃。尤其是上交手机这一条——对“现代人”来说,手机几乎已经成了一个身体器官。

短暂的焦虑后,我却突然平静了下来,甚至对这趟看似无法忍受的旅程有了几分期待。过去几个月里,我常感觉自己注意力难以集中,整日淹没于无穷无尽的外界信息里,总是感到莫名的焦躁不安。一个人安安静静地思考,和自己的内心独处?很难回忆起来上一次这么做是什么时候了。

面对纷繁复杂的禅修信息,我毫无头绪,便请教了一个已经参加过近十次禅修的朋友。

“你去内观吧。全年都有班,参加的人也是最多的,有代表性,并且完全免费。不过,它比大多数班的时间要长,需要 10 天。”朋友告诉我。

“需要事先做些功课吗?是不是要了解一些佛教常识?”问他的时候,我内心突然升起了一股抵触情绪。说真的,作为一个半途而废的前理科生,我对与宗教相关的东西始终抱有一种本能的不信任,更愿意接受科学体系对世界的解释。

“不用,内观是去宗教化的,只讲具体的禅修方法,不讲教义。你不用有顾虑,放心去就是了。”朋友笑了起来,似乎看透了我的心事。

依照他的指示,我登录了一个叫作“中国内观网”的网站,在线报名。根据网站上的介绍,这个起源于印度的禅修方法,在全球各地共有一百多个禅修点,其中在中国有福建龙岩、厦门、辽宁丹东、河南郑州等几个网点。报名情况远比我想象的火爆,反复查看后,我方便参加的,只有丹东双灵寺的1月14~25日的一班。

于是,两个多月后,我将手头能想到的所有需要处理的事情安排妥当,出现在这个远比我想象中简陋的地方,彻底脱离手机、电脑、互联网、同事、朋友、家人,乃至整个现代社会,开始与世隔绝的十天。

第 0 天

穿着红色卫衣、大裆裤的嘻哈大叔带着我走进了一间大约三四十平米的临时板房。他的身份则叫作“法工”,是以前参加过课程的老生,回来为学员们提供生活服务,像他这样的人还有七八位。

“该打的电话尽快打完,下午我们正式报到的时候可就要收手机了。”他对我说。

午饭不出所料,清一色的素食。用餐的过程,我两度差点儿睡着,过去一整天的长途颠簸让我困倦不堪。匆匆吃完之后,我领好床具回到寝室,也就是那栋黄色的二层小楼。

我的房间位于一楼,屋里总共有四张单人床,除了没有桌椅之外,很像是一间大学宿舍。门板上贴着一张白纸,上面写着五个字:“神圣的静默”。窗户下有一排暖气,伸手摸去,却几乎是冰凉的。疲惫的我这时也顾不上许多,铺好床具后,便昏沉地睡去了。

临近黄昏,两名先后到来的室友唤醒了我。简单交谈后得知,一位来自上海,三十出头,正处于两份工作交接的空窗期。另一位来自四川乐山,是个六十多岁的退休干部。我们都是第一次参加禅修,上海的这位对完成十日的课程并不是很有信心:“我参加过的朋友跟我说,他去的那一班,坚持到最后的,大概只有一半。”

寒暄之后,我们回到食堂,正式报到。一个脖子上挂着“事务长”名牌的中年男人向我宣读了新生应该持守的“五戒”:戒杀生、戒偷盗、戒邪淫、戒妄语、戒酒/麻醉品。即使是在寝室内,也禁止和室友进行任何形式的交流。若是以前参加过课程的旧生,还需持守另外三戒:过午不食、戒华服及享乐、戒华丽床铺。实际上,新生也没有晚餐,只是可以比旧生多吃一个水果。宣读完毕后,另一名法工拿出一个布袋,收走了我的手机、钱包。

咚—咚—咚。钟声缓缓响起,晚上 8 点,为期 10 天的修行正式开始。从这一刻起,每个人都不可以讲话。在法工的指示下我才发现,那间临时板房后面还有一扇房门,被称为“静修堂”。脱下鞋子走进门内,是一个大约两百平方米的大堂,摆放着一百多张一米见方的禅垫,上面还放有一个枕头大小的禅垫。我按照事先被告知的编号找到自己的禅垫,在昏暗的灯光中盘腿坐下。

一位女学员从另一扇房门沉默地走了进来。这时我才知道,男女学员的活动区域是被分开的。男众共有六排,每排六人,女众则有九排,每排八人,数量是男众的两倍。我坐在男众区域第四排,几乎是离女众最远的位置,至少有十米远。事务长提醒我们,课程期间,禁止眼神、手势等一切形式的交流,更不能正眼直视女学员。就这样,接下来的十天里,昏暗的灯光之下,我再也无缘看到女色。

在静修堂的正前方,并列着三张禅垫。没过几分钟,这次课程的“导师”带着一男一女两名助理导师走进大堂,在三张禅垫上一一坐定。从装束上看,他们并不是出家人,而他们身后,则是一面白墙,同样没有任何宗教符号。男女法工则分别坐在两名助理导师的左右两侧。

导师名叫萧集智,来自台湾,除此之外,我们对他一无所知。待所有人坐定之后,这个满面皱纹的老人一语不发,将一张光盘放入身旁的机器中,将原本昏暗的灯光调得更加微弱,并用肢体动作提醒大家闭上双眼。

悬挂在大堂四角的音响发出了声音。一个老人用蜗牛般的速度讲着一种古怪的语言,似唱似诵,尾音拖得极长,像咒语一般。我一度以为导师是放错了录音。

莫名的咒语持续了一段时间后,终于变成了带有浓重印度口音的英语。又过了差不多同样长的时间,变成了带有台湾腔的普通话,对刚才的内容逐句翻译。这时我们才知道,刚才讲话的老人便是内观禅修的创始人葛印卡(Goenka),念诵的则是古印度巴利文,内容是内观禅修的行为规范。

翻译完毕后,录音提示我们,要跟随葛印卡逐句念诵巴利文,内容则是请求老师传授内观的正法。巴利文发音本就古怪,加之他的声线粗厚,甚至有几分混沌,简直难以听清。虽然完全不知所云,但大家还是跟着念诵。我睁开眼睛看看四周的人,有人忍不住发出了笑声,身体也跟着乱颤。

念诵结束后,印度英语再次响起。不一会儿,又是台湾腔普通话,告诉大家今天的开示已经结束,请大家尝试静坐一段时间,并努力保持内心的平静,不要被杂念所干扰。

没过几分钟,又响起一阵古怪的咒语。后来我才知道,每当出现这段录音,就意味着这一堂静修宣告结束。

最初的禅修就这样在好奇和新鲜中过去了。走回寝室的路上,我不禁想起了上海室友下午说,这场禅修是多么难熬,以至于有一半人会中途退出。

“其实好像也没有什么难熬的。”我心里想着,没顾得上脱衣服就昏昏睡去。

第 1 天

然而随后一天超过 10 个小时的静坐,让我彻底明白头一天晚上的想法是多么可笑。

正睡着,耳边突然传来钟声。我努力睁开眼睛,窗外一片漆黑,夜空中还挂着星星。

一股怒火从心中升腾而起。大半夜不让人好好睡觉,敲什么钟?

钟声还在继续响着,持续了至少有一分钟。我不加理会,把头蒙在被子里,继续睡觉。

没过多久,突然有人推门而入,打开日光灯,还拍了拍我的被子。我再也无法压抑心中的怒气,猛地坐起身来,瞪向眼前的人。这是一个瘦高男人,脖子上挂着一个名牌,写着“副事务长”。面对我愤怒的脸孔,他面无表情,反倒伸手作揖,又指向墙上贴着的一张表格。

我才发现房间里贴着一张作息时间表。4:00,清晨起床钟。4:30 - 6:30,在禅堂静坐……

尽管极不情愿,我还是在副事务长的监视下爬了起来,两名室友也被他一一叫醒。

4 点半,一百多名学员一同坐在了静修堂中。此起彼伏的哈欠声里,第一堂正式课程开始了。绵长而怪异的巴利文和印度英语过后,普通话宣讲开始了。

“内观的第一步,就是学习如何觉知你呼吸的真相。”

“呼吸,自然的呼吸,观察呼吸时进来的气息、出去的气息。不要调节、控制,什么都不做,就只是去观察它。你必须发展对呼吸的觉知,进来、出去、进来、出去,如果它是长的呼吸就是长的,如果它是短的呼吸就是短的,你只需要客观地观察它,不要有字句、画面、想象、困惑,就只是观察,没有别的,别让任何东西干扰你。”

“将你的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你的鼻子上。观察空气从你的鼻孔周围,触碰到鼻沿,进入鼻孔,再流出鼻孔。可能有的时候它只经过右鼻孔,也可能只经过左鼻孔,或者也有的时候同时经过左右鼻孔。这都没有关系,你要做的,只是去观察自然的情况。”

什么都不做,只是观察呼吸?这似乎太简单了,还以为要传授什么高深的方法。我盘腿而坐,双手自然摆放在双膝上,闭目呼吸,感受着气流的进出。

周围一片寂静。耳边只有气流在鼻孔中流动的声音。在某一个瞬间,我突然觉得,平日里诸事缠身,在这里我似乎让自己真正属于了自己。这还挺美妙的。

可惜这样的感觉只持续了一小会儿。我说不清具体持续了多久,因为手机已然上交,我也没戴手表,静修堂的百叶窗被关得严严实实,无法掌握时间的变化。

这很难不让人感到焦躁。很快,杂念从四面八方涌来,思绪开始乱飘,根本无法集中在观察呼吸上。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没过一会儿,身体也发出了抗议。双腿麻木,膝盖开始感到尖锐的疼痛。后背也因为酸痛渐渐弯曲,纵使再努力,也很难像录音中要求的那样始终挺直。

又过了一会儿,坐在我右前方的一个壮汉开始不停变换坐姿。而我的右后方甚至响起了鼾声。

但别人的不适丝毫不能减轻我的痛苦。百爪挠心之际,困意突然袭来,这让我心中突然一阵抑制不住的狂喜:睡吧,睡着了就不用忍受了。

半睡半醒间,巴利文咒语再次响起,这场禅坐终于结束了。回到寝室后,我仔细地看了一遍作息时间表,差点儿眼前一黑。除去 6:30 - 8:00 、11:00 - 1:00 、17:00 - 18:00 三个用餐的时间段外,从 4:30 - 21:00 的其他时间都要进行禅坐,总时长达到 11 个小时。每坐一小时,可以休息 5 分钟。

带着几近崩溃的心情,早上 8 点整,我又一次坐在了静修堂里。巴利文咒语又响起了。内容和凌晨那一场完全相同,还是不做任何事,只是观察呼吸。

这让我愈发困惑。禅修不是要冥想吗?什么都不做,注意力全放在鼻孔上,算是什么呢?

情绪无比烦乱,烦恼随之马上袭来。整整一上午,我几乎把过去几年间的烦心事逐一想了一遍,时间竟然还有剩余。于是我开始怀疑自己为什么要坐在这样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做这样一件奇怪的事。一天半的宝贵时间就这样过去了,接下来还有九天半,我的时间怎么能就这样浪费了呢?

我想到了退出。但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马上被我打压下去。无论如何,我必须熬到最后。不愿当逃兵是一方面,更何况,要是就这么走了,回去没法写稿啊。

下午禅修时,我开始寻找方法转移注意力,不纠结于心理和身体上的痛苦。几番尝试后,我发现随着呼吸数数是个好的办法。一呼一吸间,心情随着平稳的气息渐渐平和,我似乎找回了那种宁静安详的感觉。

晚上 7:00 - 8:30,是每日例行的导师开示时间。当我还在为下午找到的方法暗自高兴时,葛印卡却一上来就否定了我的做法:

“如果在觉知呼吸之外,另外加上不断重复某个字句、念咒或持诵神佛名号,或是观想某位神或菩萨的形象,也许会较快较容易集中心念,而不会有这许多的不适。但是,你必须只观察纯粹自然的呼吸,不去调息,也不加任何持名或观想。”

“因为内观的最终目的,并不是集中心念。心的专注只是助力,其目的是引导你到达更高的目标,也就是净化内心,根除内心所有的染污与不净,从痛苦中得到解脱,得到完全的证悟。”

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烦恼再次蜂拥而至,膝盖也开始钻心地痛。而右后方熟悉的鼾声也再次响起了。

这天下午,坐在我身后的一个 30 岁左右的男人没有来静修堂,晚上也依然没有出现。难道已经走了?

第 2 天

第二天凌晨 4 点半再次来到静修堂时,我的猜测得以证实。他的禅垫被撤走了,这意味着他仅仅坚持了不到一整天就退出了。

整整一天,我的思绪在走与不走之间反复徘徊。

上午 9:00 开始的第二场共修,对我而言是彻头彻尾的煎熬。导师可以盘坐一小时纹丝不动,而我连保持5分钟都很困难。幸好,因为天气寒冷,每人禅垫上放着一条厚厚的毛毯,我便用毛毯把腿裹得严严实实,这样即使反复变化坐姿,导师也很难看到。

这倒是好受多了。可是转念一想,如果时间就在这种“作弊”中度过的话,我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呢?想到这些,心里忍不住发出焦躁而无奈的苦笑。

事后想来,假如周围再有另外一个人走的话,我可能会毫不犹豫地跟随离去。

这天晚上的开示,葛印卡第一次讲到,我们究竟在做什么。在这里的十天,我们按照顺序做三件事——戒、定、慧。戒是道德规范,戒除不正当的言语。定是发展主宰自己心念的正当行为。慧是培养智能、洞察力,完全地净化内心。

按照他的解释,我们目前正处于训练“定”的阶段,那么,什么时候训练“慧”呢?会采取什么新的方法呢?他并没有说。

印象最深刻的一句话是:“第二天已经过去了。虽然比第一天稍微好些,但许多困难还是存在。你可能会觉得内心是如此不安、焦躁、狂野,宛如一只野牛或野象冲进了人住的地方,造成了很大的破坏。”

这句话使我来到这里后,第一次发出了会心的微笑。这倒是挺懂我的。

第 3 天

听着晨钟醒来时,我发现喉咙干涩疼痛,鼻子也开始不住发痒。窗外大雪纷飞,在这间几乎没有暖气的阴冷房间里,我感冒了。

这无疑是我十日禅修里状态最差、情绪最接近崩溃的一天。

早饭后的第一次共修,葛印卡的指导发生了变化:

“将你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上嘴唇以上,包括整个鼻孔的范围。在这个三角形的范围内,对出现的任何感受保持觉知。在身体的这个部位上,任何感受都可能呈现出来。可能有人会感觉到冷的感受,有人会感觉到热的感受,有人会感觉到出汗的感受,有人会感觉到瘙痒的感受,有人会感觉到挫痛的感受、震动的感受、轻盈的感受、压迫的感受、紧绷的感受、麻木的感受、干燥的感受……任何感受都有可能。绝对不要去追求某种特殊的感受,只是保持观察就对了。”

他不再只是强调呼吸,而是要观察这个范围内所发生的一切。而对我而言,即使他不强调,我也无法忽视这个范围里除呼吸外的其他感受。因为,实在是太难受了。

整个上午,由于感冒,鼻腔开始无法抑制地酸痛。每呼吸一次,酸痛的感觉就加重一分。到了后来,我不得不用手捏起鼻子,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呼吸,因为气流一旦从鼻腔穿过,酸痛的感觉就会向上蔓延,不停地冒出眼泪。

这种情况下,葛印卡的要求,实在是难以完成了。

到了下午,情况愈发糟糕,我开始不住地流鼻涕、咳嗽。若是有人在静修堂里发出声音或是不停乱动,事务长通常会轻声予以提醒,不要影响别人。但见我实在是涕泪横流,他倒也不加干涉。到了此时,我的情绪已然接近失控,觉得自己简直是吃错了药,才来这里受莫名其妙的苦。我开始发泄性地用卷纸不停地擦鼻涕,再揉成一团,随手扔在旁边。

傍晚听开示录音时,我开始认真地考虑,用怎样的说辞去说服事务长同意自己离开,甚至开始考虑如果遭到拒绝,自己偷偷逃走的可能性。但这个备案随即被否决了,因为第一,上着两把大锁的铁门有两米多高,即使我能翻过去,行李箱也很难拿出去。第二,手机和钱包还在事务长手里。不行,还是要想办法说服他……

正当我反复构思在事务长面前的说辞时,葛印卡说道:

“你们来到这里,是要净化内心,对你的内心进行一次非常重大的手术。要将它挖开,取出脓血和任何坏的部分,然后缝上伤口。因此,决不能中途离开。试想一下,假如一场心脏手术进行到一半,却要突然中断,医生不会同意,患者也无法承受因此带来的后果。”

天啊。这样打比方也太狠了吧。我虽然对这样的说辞心生反感,却也受到了几分震慑,提前离开的想法暂时收了回去。

我一脸颓废回到寝室,心情无比沮丧地钻进了被窝。一股寒气在全身反复游走,我不停颤抖。必须得想点儿办法,不然明天病得更厉害。这个四人间里还有一张闲置的床,上面有一床没有被套的被子,我抱了过来,压在了身上,睡了过去。

第 4 天

因为多加了一床被子,这一夜我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睡得也格外香甜。早饭前共修时,身体竟感到十分轻盈,鼻涕停了,也不再咳嗽。

早餐时,我在食堂里看到一块告示牌,上面写着:“下午 2:00 - 3:00 ,禅堂共修。3:00 - 5:00 ,传授内观法,任何人不得离开静修堂。”

我似乎明白了些什么。真正的内观禅修,似乎从这一天下午才正式开始,之前对呼吸的觉知,只是铺垫。

既然如此,至少先熬过今天再说吧。至少也要见识一下所谓的“内观法”究竟是怎么样的。

或许是因为身体状况的好转,也可能是对讲授内观法的期待减轻了我的焦虑,上午,我第一次将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呼吸上。我发现,进入鼻孔和流出鼻孔的气息的温度是不一样的。倘若真正静下心来观察自己,这是很容易觉知到的感受,但整日被外物裹挟的人们,却很难发现这一点。

我甚至还感觉到,右鼻孔里有一条脉搏在微微跳动。

下午 3 点,终于到了传授内观法的时间。

“从现在开始,你将正式进入智慧的修行。”

“将你的全部注意力移动到你头顶的区域上。观察这个有限的区域内所发生的所有感受。再将注意力从头顶慢慢向下移动,依次移动到你的脑门、眉毛、眼睛、鼻子、脸颊、嘴、耳朵、面部剩余的部分,一小块儿一小块儿,一部分一部分地观察。”

接下来,葛印卡依次念到了身体的每一个部分:右肩、右臂、右手指、右指尖。左肩、左臂、左手指、左指尖。喉咙、左胸、右胸、下腹部。颈椎、背部、腰。右大腿、右膝盖、右脚踝、右脚掌、右脚趾。左大腿、左膝盖、左脚踝、左脚掌、左脚趾。

你可能会觉得他的讲解已经足够冗长,而实际上,每说完一组部位,他都会重复这样一段话:

“观察你所遇到的所有感受。如果你什么都感受不到,那么被衣服盖住的部位,你就感觉衣服的接触;没有衣服的部位,你就感觉空气的接触。”

“当你在一个部位获得感知以后,就马上移到下一个部位,不要留恋。如果在一个部位没有感知,那么就静静地停留一分钟去观察。无论结果如何,都继续移到下一个部位。”

“不要对任何的感知有任何的留恋或反感,保持平等心。观察它本来的样子,而不是你希望它成为的样子。”

这似乎比之前有趣多了,我心想。之前的三天半,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鼻子周围的一小片区域上,而从这一天开始,则要觉知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按照葛印卡的指示,我才第一次感觉到,活了这么多年,我竟然如此不了解自己。我发现身上有太多盲区,觉知不到任何感受,但只要加以足够的耐心,总会观察到一些细微的反应。

晚上开示之前,我从头到脚,仔细地打量着自己的身体。当我观察到左小趾有些胀痛,想要从头顶重新开始观察时,巴利文咒语响起了。这意味着,我完整地观察一遍自己的身体,正好花了一个小时。

当我闭上眼睛,依次观察身体每一部分的感受时,我仿佛感觉到,一股温暖的气流在皮肤表面缓慢地流动着,这让我体会到了久违的愉悦。

我忍不住嘴角上扬,差点儿笑出声来。想要逃跑的念头似乎彻底消失了。

第 5 天

这天早上,葛印卡在录音中又对我们提出了新的要求:8:00 - 9:00 、14:30 - 15:30 、18:00 - 19:00 这三个时间段,要参照导师的姿势,闭眼、不放手、不放腿,保持一个小时不变换坐姿。

这对好不容易找到一点儿愉悦感的我来说,无疑又泼了一盆冷水。

我心里并不情愿,身体也随即发出抗议。上午 8 点的共修刚刚开始,我就感觉到右股骨开始产生轻微的刺痛。痛感不停放大,几分钟后,竟变成了电钻一般的绞痛,钻三四下,停一两秒,再钻三四下,再停一两秒。我紧绷着身体,一再强迫自己不要松懈,坚持、坚持。标志着结束的巴利文咒语响起时,我感觉浑身瘫软,双手斜撑在身后,大口大口地喘气,汗水浸透了贴身的衣服。

每天中午 12:00 到 13:00 的午休时段,可以申请向导师单独请益,进行 5 分钟的交流。这天中午,我忍不住去问他:“根据前几天的开示,内观的目的,不是为了让我们从痛苦中解脱出来吗?那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一种让我感到愉悦的方法,为什么今天起又要强迫我们保持坐姿并因此而痛苦呢?”

导师笑着说:“那种愉悦只是暂时的,你越是贪恋它,当它消失时,你就越痛苦,就像你现在这样。今晚的开示,会专门回答你的问题。你先坚持一下,晚上便会得到答案。”

将信将疑中,我努力忍受到了晚上 8 点。

“当一个人开始练习内观,最初通常会有的多半都是粗重、坚硬、强烈的不愉悦感受,像是痛感、压力感等。你们以前也都有过这些经验,但心的习性是对感受起反应,乐受则迎、苦受则拒,因此总是激动不安。现在你们要学会不起反应地观察,客观地观察感受,不把自己和这些感受画上等号。”

“每当心中生起贪念,生理感受就会伴随而生。我们喜欢表层的这种感受,希望它长久不断,即使深层中已然掀起激动不安的风暴。这就像是在搔抓伤口,抓痒只会使伤口恶化,但我们却喜欢抓痒的感受。同样地,欲望一旦获得满足,伴随这个欲望的感受也就消失了,而我们又升起新的欲望,希望这感受能持续下去。我们变得对贪爱上瘾,而使烦恼痛苦倍增。”

“现在你应该已经知道了,痛苦的缘起是我们对于愉悦和不愉悦的感知的两种习性反应——贪求和厌恶。在无知的情况下,我们就是这两种习性反应的奴隶。我们甚至完全都没有意识到我们的行为时时刻刻地受着它们的控制。”

“而在这十天里,当你开始用一颗平等心去观察身体内在的各种感知——即使愉悦也不企盼它持续,即使不愉悦也不企盼它消失——只是观察,你便开始通过实际体验,从最根本的层面将自己一点儿一点儿地从习性反应中解脱出来,最终就会成为自己行为的主人。”

周围的人不住点头。甚至有人违反第一天颁布的戒令,从怀里偷偷掏出纸笔,用毛毯挡住导师和事务长的视线,埋头不停地记录。但于我而言,对这样的说法却持有几分保留。难道观察痛苦而不去感受它,痛苦就会消失吗?听上去有些掩耳盗铃呢。

不过,既然十天的禅修已经坚持了一半,还是按照他的说法,努力去试试吧。

开示结束后,一位坐在最后一排的头发花白的老人走到导师面前,作揖行礼后盘腿坐下,问了一个问题:“在禅堂里要求禁语,这我理解,不能打扰别人。可是为什么在寝室里也不能讲话呢?实在太难受了。”

很多人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离开,伸长了脖子,想听到导师的解释。只见他微笑着不停说着,那位老先生不住点头。但由于距离太远,我们什么也没有听到。

第 6 天

这一天的共修内容和前一天没什么两样,还是保持一小时不变化坐姿,按照录音中事无巨细的指示,依次观察身体的每一部分。

周围的气氛开始显露出几分躁动。有人并不依照导师的姿势,坐得东倒西歪,即便事务长几次提醒,也不为所动。有人不知从哪里找来三四个小禅垫,依次摞起来坐上去。过一会儿,取开一个,过一会儿,又取开一个,再过一会儿,又放回去一个……如此反复调整,寻找最舒服的高度,一小时的共修,大约有一半时间就这样耗过去了。

当然,我能观察到这些细节,说明我的内心也不够平静。

葛印卡对此似乎早有预见。晚上的开示中,他提到,根据过往的经验,第二天和第六天,是最难度过的一天,也是中途退出的人数最多的一天。

这时我才回想起来,刚来的那天下午,上海室友告诉我,他朋友去的那一班,进行到一半时,已经有三分之一的人离开了。

我们这一班的情况似乎不错。尽管有很多人烦躁不安,但除了第一天就走了的那位,再没有人离开过。

录音中,葛印卡开始分析,禅修过程中会遇到的五个敌人。

“首二大敌是贪爱和瞋恨。修行内观的目的就是要去除这两种基本的心理不净,但即使在静坐修行时它们也可能出现,如果它们盘踞了心,净化的过程就停了。你可能会贪求微细的感受,甚至贪求涅槃;这都一样是贪。贪爱是燃烧的火,不管燃料是什么,它都让你与解脱背道而驰。同样地,你可能对体验到的痛苦生出瞋恨,这也是脱离正轨,不得解脱。”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在这十天里要严格禁语。一旦你们开始交流彼此的感受,就难免会产生比较,贪爱、瞋恨就会因此而生。”

原来这就是昨天晚上那个问题的答案。

“第三和第四个敌人是昏沉和焦躁。心智的昏沉、心念上的躁动,都会阻止你的修行。这些我们都已经提到过,如何通过观察去克服它们。”

“最后一个大敌是怀疑,不管是对于老师、或是修行方法、或是对自己修行的能力。盲目地接受并无益处,但是无止尽地无理猜疑也是无益。只要你仍陷在怀疑中,你就无法在修行之道上前进一步。假如有任何事情不明白,尽管去找指导老师,与他讨论,正确地了解。假如你是依照要求地修行,一定会有成果的。”

这句话戳中了我。实际上,从来到这里的第一刻起,我的潜意识里无时无刻不在对所谓“禅修”保持怀疑。过往接触到的种种信息,让我将其视为一种不可信的、超自然的神秘法术。那么多人热衷于此,在我看来,是一种缺乏理性的行为,不过是为自己空虚而恐慌的内心寻找一个逃避的出口。

但过去一个星期的经历,却让我开始思考自己过去的判断是否过于武断,或者说,是否被某些并非真正禅修的信息误导。因为在这里接收到的,并无高深莫测的神秘术语,也没人试图说服我皈依任何宗派,只是让我一次又一次地观察身体的细微感受。而这也的确让我觉得自己内心比过往安稳平静了一些,不再总是陷于情绪的波动起伏中难以自控。

坚持在禅堂里长时间静坐的人越来越少,我却觉得自己似乎刚刚找到状态。在正式开始使用内观法的第一天,我需要整整一个小时完整地观察一遍身体,而到了这一天,已经可以观察三到四次。

第 7 天

在这里待得越久,对时间便越不敏感。没有手机、没有手表,禅堂中也没有日光,时间像是停滞一般,能感受到的就前一秒和后一秒的变化,却无法衡量具体过了多久。

我不再为何时能够离开而感到焦虑。这一天上午的某一时刻,我终于第一次完全专注于自己的身体,不被任何其他念头所干扰。尽管小腿还在不停疼痛,我却只是平静地观察,并没有任何情绪起伏。这感受持续的时间并不长,但于我而言,仍然是此前的生活中前所未有的。

我努力地想找回这种感觉,却怎么也找不到。就在我因此差一点儿再次开始急躁时,我转念一想,不,或许我不应该这么做。因为之前的开示中说过,不要贪恋任何的感受。

果然,葛印卡在录音中说道:

“不要将你这一刻的感知与你之前的感知相比较。它们升起的目的就是为了消失。你要做的,就是观察,保持平等心。不用去贪求,也不用去厌恶。所以不要带有之前的期望,不用期望之前出现过的感知这一刻会出现在同样的地方。”

当晚的开示中,葛印卡说,真正的禅修方法,应该满足三点:

“第一,它必须是简明易懂的,因为它的目的是帮助人们从身心的习性中解脱,而不是为了高深的哲学或者宗教讨论。”

“第二,它必须要通过自己亲身来实践和验证,而不是停留在经典著作或是老师的讲解之中。”

“第三,它必须是适用于所有人的,每一个人都可以靠自己的实践获得受益,并不是要先信奉某个宗派或是宗教组织。”

“你们还剩下三天的时间。而这其中,最后一天你们将被允许可以说话。也就是说,精进的禅修只剩下了明后两天。好好把握这最后的两天时间吧。持续的用功是成功的唯一秘诀。”

原来,还有两天就可以说话了。听到这句话,原本安静的禅堂突然变得有些躁动。放眼望去,许多张平静的面孔绽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就在这时,事务长面无表情地示意大家保持安静,尽快回寝室休息。

第 8 天

这天早上,葛印卡再次讲授了更进一步的方法。随着身体感知的愈发敏锐,我们不再一块儿一块儿地观察身体,而是被要求尽可能流动地将注意力扫过全身。

“从头顶到脚趾,再从脚趾到头顶。如果你可以感知到身体所有部位都是自由通畅的感受,那就这样一遍遍地扫过全身。如果你只能感知到某些部位是自由通畅,而其余部分的感知是粗重坚硬的,那就先将自由通畅的部分扫一遍,然后逐个观察感知粗重的部分。”

时间越往后,我觉得一天过得越快。相比于初来乍到时的寝食难安,我反倒开始觉得这样的生活才是更纯粹的,开始对回到北京后的忙碌状态感到心烦。

但心烦的念头只出现了大概一秒钟,就消失了。这恐怕就是葛印卡所说的,要保持平等心吧?

葛印卡说道:“每个人内在都带着一大桶汽油。我们也许在知识层面知道应该备好水罐,以防火灾。但在实际行动层面,如果两个人吵架了,人们的行为却总是打开油桶,火上浇油。这是因为我们的智能只停留在表面上,对身体内部发生的反应完全无知,于是被它们所控制。我们现在内心所有的阴暗和痛苦,都是由过往的习性反应累积而成的。”

“每当你遇到新的愉悦或不愉悦的感受,这些旧的习性反应就会慢慢地浮到表面上来。然而,只要你不再增加新的习性反应,这些旧的习性反应会慢慢地消除。这就是内观这个方法对你的帮助。”

第 9 天

由于第二天上午就将解除禁语,这一天实际上成了能专心禅修的最后一天。早饭后的第一场共修,葛印卡将我们的内观方式推进到了最后一个阶段。

“如果你在观察身体的过程中,发现全身所有部位都可以自由通畅地上下流通,没有任何的盲点或粗重坚硬的感受,那么你就可以开始将观察变得更加深入。超过皮肤上下三毫米范围,不断延深到更加深层的内在感知。”

“将注意力慢慢地,从身体的正面穿透到身体的背面,再由身体的背面穿透到身体的正面。再将注意力从左臂进入穿过躯干由右臂穿出,再从右臂进入经过躯干由左臂穿出。如果遇到粗糙的感知,就在那里停留一两分钟,观察它。”

实际上,我根本做不到这一点。我无法像他说的那样,“全身所有部位都可以自由通畅地上下流通”,小腿始终处于麻木的状态。而将感受深入皮肤以下,甚至穿透整个身体,更是完全找不到门径。

但我却并未因此感到苦恼,觉得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短短的十天而已,怎么可能像一些人所想象的那样,获得“彻底的解脱”?更何况,至少在前三天里,我完全不在状态。我更愿意把这个过程理解为掌握一种方法。

晚上的开示中,葛印卡开始讲述,如何将内观方法运用到日常生活中。

“当你结束了十日修行,希望你们会在日常生活中观察自己每天行为的变化。当然,你不会一下子变成圣人,你可能依然会愤怒,依然会痛苦。但是,只要你用心观察,你就会发现以往你需要一个小时才发现你情绪失控了,但通过不断的修行,你只需要 30 分钟,15 分钟,10 分钟,5 分钟,1 分钟,30 秒,甚至 10 秒就意识到自己身体内在感知的变化,来发现自己陷入了负面情绪。”

“你们已经可以观察到呼吸和自己身体的感受,这两者都是不净烦恼在身上的显现。借着观察身体层面的反应,我们让它自然升起又灭去,而不造成任何伤害,这样我们就得以从不净烦恼中解脱。”

“这就是我们修习内观的作用。因为抽象的愤怒是很难观察到的,往往等我们意识到时,它已经强大到足够控制我们了。而学习内观,可以让你在第一时间觉知到身体的变化,从而不再盲目反应,而是保持平心静气,让心灵趋于平静。”

“希望回到世俗中时,依然可以保持这样的心态去生活。你若能够获得智慧,不是因为耶稣是这样教导的,或者佛祖是这样教导的,或者某本充满智慧的书是这样教导的,当然更不是因为葛印卡是这样教导的。”

“你能获得的智慧,都是你自己在内观中亲身体验和感知到的。”

第 10 天

早饭后的两场共修之后,语禁解除,安静了十天的禅堂突然热闹了起来。

周围的人们表现各异,有人流露出抑制不住的狂喜,甚至直接从禅垫上跳了起来,一路小跑到食堂,向法工要回自己的手机和钱包。但这样的人只是少数,大部分人还是保持着平静的姿态,似乎意犹未尽。

男女学员不得交流的戒律也同时解除了。这时我才发现,至少有 20 对夫妇是一起过来的,过去十天里,他们始终坐在同一个大堂中,此刻却是第一次跟对方说话。

从法工那里要回手机后,我先是浏览了一遍各种新闻客户端,又将过去几天错过的微信朋友圈尽可能完整地扫了一遍,得出的结论是,远离信息海洋整整十天,自己几乎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损失。在来到这里之前,我几乎每过十分钟就要点开微信,刷新一遍朋友圈,生怕自己错过了什么消息。而禅修过后,这个令自己深感厌恶却难以自拔的习惯,自然而然地消失了。

仅就这一点而言,这次经历就是值得的。

我在午休时间和两名室友聊了一会儿。我们的感受有太多相同之处:在头两三天都有过强烈的想要离开的念头,我们的一致结论是,如果这间寝室里有一个人走了,另外两人一定都会随之离去。此外,葛印卡最后一天所讲的穿透身体去感受自己,我们三个人都做不到。

“你们觉得自己有了他所讲的‘平等心’了吗?”我问道。

四川室友微笑着,没有说话。上海室友则说:“我以为自己可能有了,但是刚在手机上看了一会儿新闻,觉得还是没有吧。我看到有些消息,还是会很愤怒。可能还是得多加练习吧。”

尾声

第十一天的凌晨 4 点,按照事务长的要求,大家纷纷起身,做清洁工作,之后来到禅堂,听葛印卡的最后一次开示。

“在十天的学习中,只能领略到这修行方法的一些粗浅要领;我们不能期望能快速地精熟此法。但也不能低估这短暂的学习经验:虽然这修行的路途漫长,是一辈子的工作,但你已走出了第一步,很重要的一步。如果你住的地区有其他的禅修者住在附近,最好每星期能有一次一小时的共修静坐,而每年必须参加一次十日课程。每天的练习将有助于你保持你在这里所达到的程度,而参加课程则得以更加进步深入。修行的路还很长。”

上午 8 点,和法工们一一告别之后,我走出了禅修中心大门。天空中飞舞着鹅毛大雪,地面上的积雪已经接近脚踝。

终于要回家了,心情不免还是有些兴奋。就在我开心地哼起小调的时候,我重重地滑了一跤,浑身疼痛地拨开身边的积雪,才发现大雪覆盖下,地面早已结了一层厚厚的冰。

若是往常,心里一定会十分恼怒。但我当时竟然什么都没有想,心情平静地爬了起来,继续向前走去。

在大雪中走了大约十分钟,我找到了返回市区的公交车站。在我旁边,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男人在打电话,语气中满是兴奋。看面孔,似有几分熟悉,再一听讲话内容,便确定也是刚从禅修中心走出的人。他大声地向手机那头的人分享过去十天里的感受,根据内容判断,他已经是第二次来,并且以后还打算再来。

讲了大约 15 分钟,公交车从远处缓缓驶来,他也随之挂断了电话。他回头一看,才发现我站在他身边。他的表情有几分尴尬,似乎是在为刚才的兴奋感到抱歉。

在他打电话的 15 分钟里,先后有三个人向我询问禅修中心的具体位置。他们来参加新一期课程。看着他们拖着大包行李在冰滑的道路上吃力地向前挪,我突然想起一个朋友为我这次行程所发的一条朋友圈:“从最喧嚣的城市出发,飞机、火车、大巴、出租车……各种交通工具挨个坐一遍,终于如愿以偿,把自己关进一座人迹罕至的破庙。为了逃离现代社会带来的痛苦,人类真是不遗余力。”

作者:何瑫

暧昧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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